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插圖與回憶──答《城市中國》袁菁問

(本文收錄於《金宇澄散文:我們並不知道》)

您畫的一九七○年代的開瓶器扳手,集中了當年滬上男工最幽默的力比多,這種手工當時真這樣普遍?

DIY開瓶器,當年的草根創意,富含機械金工手段,手法精湛,拙筆實難表現於萬一。

很普遍,是個鉗工就可以做,因為無聊,或是本性,當時上海到處是廠,到處工人,工人做「私活」, 靠山吃山,非常自然,我畫的不算特別,有更誇張的,各式各樣,奇形怪狀都可以做,可以有,亮晶晶掛在鑰匙圈裡,實用民間手工。現在到網上搜,一個都找不到了,我以為有人收藏。

最精緻手製小玩意還有什麼?

女人的各種漂亮髮夾,一九七八年我的工人同事會做這類小東西取悅女工。最簡單最容易的是用不鏽鋼電焊條,做一套或幾套粗細不一的毛線棒針。物質匱乏年代,等於古代原始社會,男人靜心細氣磨一枚骨針送給他喜歡的女人。

那年代常見的手工製作還有什麼?

最大宗的應該是各式各樣的「火油爐子」,每家幾乎都有「上山下鄉」的,農村生火做飯不容易,有它就方便多了。這爐子其實就是油燈概念,有一個調節燈芯長短的旋鈕裝置,其他部分就是用大大小小鐵皮改造,能裝煤油和燈芯就行,方的圓的餅乾桶糖果盒都可以改。上海居民用這種爐子有一百年歷史,佔地小,分量輕,隨用隨點,古董級的舊樣品,就是進口搪瓷質地,荷蘭貨,粉紅、藍色、灰色搪瓷外表,結構複雜得多,分量也重。到我們那年代,就是自做了,或去「中央商場」淘各類古怪鐵皮罐子也行。以前我見過幾個都是用餅乾桶改的,三十年代西洋圖案,或國貨「泰康」「沙利文」餅乾字樣。如果有人收藏,洋洋大觀。

當時的手工製品,一定是和工廠,工人有關係?

應該完全有關係,比如做「放大機」,這詞現在已徹底死亡了,當年是熱門名詞,放大照片的一種設備,暗房技術,顯影定影,照片著色,現還有多少人懂?當時很普及,各式各樣,標準的、惡型惡狀的「放大機」都有,技術含量參差不一,核心是找到一對合適的凸透鏡,豪華級是動用車床甚至刨床、電鍍、烤漆,看個人各廠的設備條件如何。所謂商品最豐富的上海,當年其實很匱乏,形成人人動手的時代。延安時期領袖口號「自己動手,豐衣足食」,到一九六○—一九八○年份的上海同樣生機盎然,洋房花園裡種菜,養雞養鴨子,裝礦石機、「收聽敵台」各種收音機,爾後就是「放大機」,自裝腳踏車,再是自做「喇叭箱」,也就是音響,很常見。再後來階段做電視機,這比較小眾了,樣子也妖,最初的顯像管是圓的,人怎麼看?總的來說,不管缺貨的、禁止的、憑票的,還是可以買到的,世風是處在人人自做時代,所以這一輩子的上海男女,是聰明能幹的一代,可憐的一代,等於原始社會心靈手巧,消耗體力精力,自滿自虐的一代人。

那年頭上海男人還會做什麼?

也有像「大力水手」誇張型的,比如上海棚戶區青年,盛行運來一堆煤屑,自家造「煤餅」,北方人叫「蜂窩煤」,完整的上海詞就是「敲煤餅」。走近一九七○年代上海「下只角」,是叮叮噹噹畫面,當街光膀子敲打一套鐵製模具,私人勞動,排場聲響印象深刻,產品是捧出一個個黑亮新鮮的煤餅,馬路邊,家門口,立了一位流汗上海青年,哪裡有認定了的上海小白臉文弱相貌? 到一九八○年代中期,「敲煤餅」手工活動已經式微,不知為什麼,這詞演變成了「嫖妓」的代名詞,「敲」即嫖,「煤餅」指妓,屬於上海底層最俗惡的流行語,表明單調體力勞動的某種轉移。去年王家衛導演建議台北的張大春,香港是哪位先生忘記了,還有我,三人寫三城市十個已經不用的俗語,我舉了這詞。短暫流行數年,忽然間這詞就死了,沒人再稱妓女「煤餅」或更早上海流行的「賴三」,也許是因為廣式詞彙來了,坐檯或小姐、媽咪、洗頭、敲背……我還記得這叮叮噹噹「生活」同期,也流行造一種單柄鐵鍋——北方管它叫「大勺」,當年的上海工人,業餘做它出售,地址也是在上海「下只角」當街,家門口,擺一個鐵鍋狀的凹圓鐵砧,一鐵錘,一副厚手套,單人單幹,反覆敲打一片圓鐵,白天晚上,反反覆覆敲打不休,一直敲到它四面有弧度,越來越薄,越來越均勻,敲成一口熟鐵鍋為止。

據說當時人結婚都自己做家具?

一九七四—一九八五部分上海男人,確實自做整套結婚家具,做沙發,會點手藝就自己做。當年《上海文學》美編韓先生辦婚事,全套家具「三十六隻腳」自己也這麼來,況且木料限量供應,很難搞到——現想想可真是天方夜譚,做人做到了無法想像的大難題,現在做電視真人秀,讓大家來看,看這批男人怎麼才能完成這樁大事情,怎麼經受這種捉襟見肘的人生大尷尬、大考驗、大折磨,邀幾位九○後○○後「小鮮肉」「小白領」試試看,哭或者不哭我不知道,而在當年,真的算自然的勞動,很幸福很忙碌的過程,普通平常,燕子銜泥那麼來來去去,也就慢慢慢慢做成了,結婚了,入了洞房。這樣的過程,等於我講的「蜂窩煤」——更大規模的手工我漏了當時另一種大工程,也是滬東滬西的棚戶區青年,借幾件長方形鐵器模子,運幾堆煤渣和「電石糊」到家門口,當場製造建築材料——「煤渣磚」,一種灰色手製大磚,攪拌原料,放入磚模,像過去我在東北做的紅磚:脫坯、晾乾、裝窯、燒成、出窯。上海「煤渣磚」省略了後幾道工序,脫坯之後讓它們自然晾乾就成,然後就是糾集一夥青年人,在自家舊房子上搭造「違章建築」,附帶引起鄰里糾紛打架鬥毆頭破血流……這種熱鬧場面,上溯到一九一○、一九二○年代也差不多,其時蘇北流民抵達滬西滬東野地,就建立貧民窟、「滾地龍」,曾也是在這樣的自發自主狀態下自然形成,只是,當時的蘇北先人採用更環保簡陋的蘆席竹木等自然材質而已……我現在講了這些已想不清楚,這一類活動,究竟是屬於正常人的手工愛好、生活情趣、DIY,還是生活所迫?西方人是好這一口,自家動手,周末修理鄉下別墅老房子屋頂,種菜剪樹,也許一樣,也許完全不一樣,或應該說,人處在艱難時世,再如何聰明能幹,你這勞動就是一種退步,退回了貌似的平常,就像進入我們可以點讚的樸素風景裡,其實是一種很原始的不堪——我不懷念不讚揚這種遙遠的勞動精神。

這種平常,對現在年輕人來講,真難以想像。

當時是常態,普通的工人、平常的年輕人裡面,還有不少業餘大廚,「業餘」在那個時代很重要,是一種實惠的業餘,比如朋友辦喜事,請同事幫忙炒十幾桌菜,稀鬆平常,也沒什麼廚師證件,自帶家什——菜刀、砧板、鐵鍋,乾乾淨淨,認認真真,北方人講的「紅案」「白案」那種井井有條的負責,或是「掙外快」。到第二天,安然回廠上中班上夜班——《舌尖上的中國》拍了上海菜,重點介紹了某個上海婦女做本幫菜怎麼有特色,其實這樣認真燒菜的普通男女,在上海毫不稀奇,能幹的居民女子很常見,更多是織毛衣,「阿爾巴尼亞花樣」「鉸鍊棒花樣」,拆下勞動白紗手套,鈎製種種花樣桌布床罩,利用一切時間,埋頭去做。異端女人是自做牛仔褲、喇叭褲等等「奇裝異服」……那個時代,上海基層女子哪裡懂得穿旗袍擺POSE,沒這經歷或根本就不懂還有什麼所謂的傳統。我跟一夥男女遷到黑龍江某前勞改農場,那邊刑滿留場人員不少,其中有個「老流氓」,舊中國時期在上海老北站「撐市面」,綽號「紅綠燈」,另一個「北京流氓」混名「一跤震朝陽」,先後都在我面前議論,上海的女青年怎麼這樣難看,統一綠色大棉褲大棉襖,大笑大哭,還挑水還打毛衣,身材水桶一樣還大餅臉,那是因為時代,因為吃土豆吃棒子麵吃的,因此那時期女子心靈手巧其實是一種窘迫。我一直記得有個誇張例子,是1980年了,市面已好很多,是上海還沒出現洗衣機的時期,見識了一個奇女子,後來去了北歐,不知是在哪本外國畫報裡頭一回看到了洗衣機,就請人在自家水池旁砌一小圓池子,內貼瓷磚,水龍頭接過來,留進出水口,她是學機械的,池子底部裝一小馬達,上置一塑料滾盤,她就用這個手造的機器洗衣服,連續用了兩三年,真不敢想像。

說到農場,您畫了釘馬掌、補碗補缸、打油、做粉條、做豆腐的圖畫,這究竟是喜歡,還是說明了種種當年的工作?

是我的工作,畫圖是愛好。我們那邊經常蓋房子,製磚、裝窯、出窯,掏井、砌火炕、砌牆蓋瓦等等,是我做過的事,已說不清是喜歡還是不喜歡,只能說我熟悉。另外比如怎麼做白酒,怎麼鞣製牛皮,造鐮刀怎麼打鐵,怎麼夾鋼,怎麼肢解一頭牛,怎麼做一把吉他,是我的旁觀。這些過程很入畫,細節特別,但我也擔心,一旦畫多了讀者會煩——有時想想,讀者完全可以厭倦,但這一堆亂事,除了旁觀的,很多工作先後都是安在我一人頭上,一件件一年年這麼輪著做過來,居然可以接受和忍受,這麼一件一件做,我是一種可憐——感覺當年的我很陌生,屬於早期文明裡的人了,孤島魯濱遜那種。

您對當年的印象太深,說上海是「上海」,東北農場就是「我們那邊」。

那邊是上海的反面,城市反面,沿用一套蘇聯模式的農場,不是真正的中國農村,有蘇聯方式的衛生所、大禮堂、小賣部、磨坊、酒坊、油坊、奶牛房、雞舍、蜂房、果園、菜園、機配廠、發電廠,自給自足「土豆加牛肉」的設計,據說現已經夷為平地了。當年很多事我做過或還沒有做,是看別人做,閹割公馬慘烈,打魚則非常自在,沉在科勒河裡的柳條魚簍直徑達兩米,可以爬進去三個人,像水裡一輛坦克。另比如「硝皮」房,上海沒見過,這行業據說摩洛哥最有名,我那邊是粗製,整張牛皮扒下來,一般先扔到房頂上去,黑白花的,棕色的,黑的黃的,屋裡臭氣熏天,基本是做簡單皮製品,一掛馬車所有配件,牛馬籠頭、鞍子、挽繩、大小鞭子,都用生牛皮做的,同時粗做狗皮褥子、狐狸皮大衣、皮領子、皮帽、老羊皮大衣,幹部穿的好羊皮襖,叫「麥穗子毛」。皮帽子和皮大衣髒了怎麼弄?不是放在水裡洗,噴白酒用小米麵去揉。當年的女青年,上海、北京、哈爾濱十六七歲女青年,說不準就是「劁豬」好手——肉豬在幼年都要閹割,不論公母,姑娘家抓起豬崽子,夾肢窩裡一夾,手起刀落,一個接一個這樣做,而現在我們給小貓去勢,是送寵物店裡花幾百塊做手術。

怎麼想起畫一九六○年代上海人的「領帶紮拖把」?

偶然想到少年時的事,隨手記在《外國文藝》目錄頁上,這次出書,撕下來湊趣。在「破四舊」前的一九六○年代上半期,其實上海人已在自覺自願「破」了,「資產階級」、洋派舊職員,清理出自家領帶都用來紮拖把,又勤勞又節約。當時的新中國,領帶確實是沒什麼用,統一中山裝、人民裝,城市男人,尤其上海男人就要「變廢為寶」,風景就是這樣。我家曾住的租界路段,也有新一番的滋味,舊名是「亞爾培路」,過去都由白俄開店,牛奶店、美髮店、花店——尤其花店是西式的概念,在一九六○年代中國城市基本沒有,而短短這一路段卻開有兩家,大玻璃櫥窗擺滿盆花,鬱金香、月季、荷包花。一九六○年到一九六二年供應困難,影院放映《羅馬假期》,這個街區仍然遊蕩西洋氣味,其實也加入符合新時代的「盧灣區第某某糧店」,「徐匯區第某某糧店」——這裡兩區交界,秋天梧桐樹影下,居民們按各家人口的供應量,買回一堆堆植物塊莖,就是山芋,北方人叫紅薯。這樣的馬路風景,完全是雜糅的。

一九七八年「知青大返城」前您病退回滬,就開始當工人?

在上海里弄加工組做工,隔壁是鑽石手錶廠(第四手錶廠),發覺學手藝很難,其實在東北蓋房子就發現了,小說裡也這樣寫——徒弟問師傅,等到了四十歲,他能不能做出師傅那種好「生活」?就是好手藝。師傅不響,意思就是不表態,讓徒弟自己悟。學手藝需要悟性,一開始你什麼樣,一上手,基本就定型了,「乾淨」的一輩子「乾淨」,出手邋遢、毛躁,一輩子這習慣改不掉,比如泥瓦工砌一堵牆,磚縫整齊劃一,漂亮,沒齷齪相,這是天生的稟賦。鉗工也是,手勢,精度,步驟你都得乾淨俐落,工具再多是沒用的,鉗工的工具非常之多,開初我總想什麼工具都有,各種銼刀、錘子,林林總總一大堆,其實只是工具,做的東西不乾不淨,很難改掉,我不屬於那種一上來悟性就特好的。

但讀您的文字,對金屬加工非常在行,細節步驟怎麼記得這樣細?

記憶‧一九七五

文字和動手效果,其實是兩回事。我很早就發現,任何領域任何環境,都有高手。我又得說「我那個地方」,那地方的刑滿遺留人員,都是男的,男犯通常都聰明能幹,比如中秋前召開勞改大會,領導問大家,誰會做月餅?底下就有三兩個男人起立說,報告政府,過去我在廣州,或在上海專做月餅,開餅店。誰會做香腸?報告,我會做。過年做臘肉,做豆腐,做任何什麼行當,底下犯人都有答應,都有行家裡手潛伏,五花八門,什麼都會做。我喜歡看,喜歡去「紅爐」玩,看留場師傅和城市小青年怎麼打鐵,大錘怎麼緊跟小錘子,農場小機修廠有兩位上海八級鉗工師傅,在沒有數碼技術加工的年代,都靠心想手做,靠普通機器和銼刀慢慢弄,當年八級鉗工,等於二級教授的高位,車鉗刨磨銑樣樣精通,其中一位原是上海閘北鐵工廠廠主,據說是瞞稅判了重刑,這一行過去都拜過「外國銅匠」,無錫人居多,他也是無錫人,什麼都會,服刑期間,據說是把勞改大隊長的一支十發手槍改成了二十五響,得到「犯人試槍」的最高待遇。

記憶‧一九七三

那時候您自己喜歡做什麼?

說不上喜歡還是不喜歡,去年寫過一篇文章,寫在大冬天撿到一隻死啄木鳥,把它在馬廄裡做成了標本,選一段白樺樹枝,把標本固定起來,嘴一直啄住了樹皮,很生動。但是到了夏天,它全身的羽毛都脫落下來了,因為根本不懂防腐措施……去年上海自然博物館新開館,讓我寫文字,就想起了這隻鳥的過程,博物館才叫標本,我當時的喜歡,是不懂技術。現在想想,我對怎麼做沙發應該有興趣,一九八三年設計一種沙發,外國畫報剛剛有「組合沙發」照片,上海沒有,按房間尺寸,雙人加拐角加一個單人這種組合,沒扶手,當時上海人沒見過。還有是拆解西式軟椅翻新,一九八○年這種舊東西不值錢,面子破舊,骨架精良,這事在十年前也做過一次,過程有趣。最近為《洗牌年代》畫圖,畫了程式圖,如此這般的細節步驟,又像做了一回。

對生活的熱愛,念茲在茲,無論創造還是仿效,這習慣幾乎繁衍了幾代人?

說仿效,有好多好多代了吧,我們「山寨」了多少代?真不知道了。就說家具,清末已經仿效西洋家具樣子,骨子裡是中國的,現還在仿比如安妮風格靠椅,這椅子的樣子總有點僵,哪一根線條或說氣質,總是中西混血,比如說有了進口西洋鐘,就有「南京鐘」,直到數年前的上海地攤,突然也擺出不少西洋懷錶,都可以這樣來仿的,黃銅錶殼,白瓷錶盤,羅馬字都是新仿做舊,包括我熟悉的前鐘錶廠八級師傅,現想想靠的就是「念茲在茲」的仿。發達社會「以機械產生機械的方式」的仿效就難了,過去「上海牌」「紅旗牌」轎車,師傅可以一錘一錘依樣畫葫蘆敲出來,批量生產就困難,尤其在材料,設計,加工機床,就是工作母機,先得發明。當年國營手錶廠進口瑞士專用機床,國營廠也不懂得什麼開發投入,設計、材料、觀念落後,等到改革開放自由市場,瑞士錶可以隨便買,計劃經濟年代憑票的國產錶,誰還會要?我眼看國產手錶一點點滯銷,最後工廠拆光。記得廠裡還想轉型,開發新產品——研製很熱門的國產洗衣機計時器,齒輪結構,最後做不過日本貨。八級鉗工,單靠雙手去做計時器塑料外殼的注塑模具,它那種縫隙間距,外觀配合度,沒先進的加工手段,怎麼比得過日本貨?注塑形成的外觀,就是看配合縫隙嚴絲合縫,日本這類模具都不是手做的,不靠抽屜裡幾百把銼刀弄的,人家洗衣機廠怎麼會要這樣的貨?不會要。因此手工精神,只在瑞士高級手錶,或者西裝、皮鞋等等高級訂製業可繼續,其他就難了。

您曾經說過,那時代養成的動手習慣是自娛自樂,是「好的」?

是好的,動腦有時太累,希望動手,這和我的農民、工人經歷有關,有時特別希望有一幢房子給我修一修。你們雜誌是「同濟」辦的,我對建築,對蓋房子有興趣,「文革」時弄到一本一九三○年代中央大學建築系的破書,很入迷,包括「造洋房」教程,後來我每天砌東北的清水磚牆,每天完成兩千塊磚的量,手指磨得不能捏熱饅頭,但有成就感,如今工人師傅做,我都要看,去外國也注意人家各種老牆,這裡很有講究,磚塊排列各種長短交錯,長長短短,北方牆有「大五花」「小五花」等等複雜定規,上海的西洋花樣更多,鄔達克設計「慕爾堂」牆壁,凹凹凸凸,應該是中國師傅按洋圖紙來砌的,很神往這過程。前幾年北方有朋友買了別墅,我在電話裡說,想為他盤一個火炕或砌一道火牆。北方特色取暖方式,我都會做,毛石壘牆也是做熟了的,不同形狀石塊拼成牆面,過程就是玩「七巧板」大石頭遊戲,現只能想想了。去年瑟伊出版社安娜聯繫譯書的事,她周末離開巴黎,平時下班不接電話,不看電子郵件,郊區沒電話、沒電視,說是修自家房子,或是坐著發呆,這是人家國度的自娛自樂方式。

勞動是放空的狀態?

首先是「會」,得先有「會勞動」的經驗,一般我們當代人,還是把勞動看成「勞改」。

是否可以說,是物質資料匱乏形成了DIY精神?

精神就不好說了,是因為匱乏,「DIY」可以加引號,跟所謂的DIY 肯定不一樣。當時不少人自己動手,更多人其實是在尋尋覓覓,到處兜,熱衷逛舊貨店,出口轉內銷店,當時上海的特色瓷器店有兩家,南京東路國華商店,淮海路長春食品店旁的一家,難得會碰見出口轉內銷的咖啡杯和餐盤,都是因為匱乏。靜安寺紅都電影院(百樂門)旁舊貨店,外國舊錶或舊地毯,處理沙發、靠枕……在其他國營店是看不到的。革命年代國際飯店隔壁的上海工藝美術品服務部,也常有特別的物品出現,西式檯布、地毯,出口轉內銷花紋不對的處理品,三平方米的厚地毯兩百元,當時工資四十塊錢,也算貴了。匱乏的時代「DIY」與否,人心都充滿了物欲,是上海人的常情。上海人的習慣就是這樣,從來不喜歡兩袖清風、家徒四壁的生活,可能也與城市本身強烈的生活傾向有關,一直沒被毀滅,任何年代的人,都帶有本土的繼承特徵。

您寫一個滬西師傅,當年真在垃圾箱裡撿到吳湖帆的字畫,是真事兒嗎?

真事,師傅立刻拿走了,他怎麼會交公?

《鎖琳琅》裡的阿強,是《繁花》的小毛嗎?

他是前期的小毛吧,這一代的他們都做工,按筆劃說,「工人」兩字最簡明,其實有他們的複雜性,他們都是因為自己的紗廠「壓錠」,倒閉,轉換好多崗位,然後做保安、做門房,泥沙俱下的時代,但不妨礙他們被同等層面的女人們重視。

將小毛或阿強從工人階級的抽象概念裡剝出來,傻大黑粗「工人」形象改為更具體的「人」的表達,是怎樣生活在大自鳴鐘這地方的?

有次王家衛導演問起「上海消失的街區」,也是想瞭解「大自鳴鐘」這類地塊吧,我畫了一個圖加以說明。

所謂「具體的人的表達」,應該是出自這種有個性的上海區域吧,自然形成的居民聚集地,以前上海有不少這種陳舊區,包括董家渡、曹家渡、楊家渡、老北站山西路、老西門等等,是各種工人、低級職員、「社會閒散人員」雜處之地,即使「文革」最轟轟烈烈時候,這些環境仍然保存了舊時代某些氣場,更少程度觸及所謂的靈魂,衝擊或批判度要輕淺許多。比如小說裡寫「大妹妹」的娘,舊中國時代一度做過紗廠「拿摩溫」,後改做其他,沒人知道她的「反動經歷」,「文革」開始,只要聽到鑼鼓響,革命年月到處敲鑼打鼓,她就躲到床底下,經常嚇得屎尿一身,但直到運動結束,這案底都沒暴露。小毛和父母都是工人,或許知道她的問題,但處在這樣的居住環境,不是樓上樓下都是工人家庭的工人新村,屬於含有了特殊地域市民氣的工人,因此就不發一言。樓上樓下的這種大城市的、三教九流的居住環境積澱,如不拆的話,按古董來講,是有「包漿」的,所謂「三觀」的五花八門,生存氣質可一直聯繫到民初,除非它拆光,現果然全部拆光了,這些特徵也就散去了。

與之相比,就是齊美爾說的話——在小城市裡,人人都幾乎認識所遇到的每一個人,而且跟每一個人都有積極關係。整齊劃一的工人新村就是這種「小城市」,樓上樓下是互相知根知底的各廠工人,這類居住環境,其實是預設的不自然的建築群,整體安排,就等於森林保護者發現樹木生蟲,製了一批木盒子鳥窩掛到林子裡,引入的鳥種也都經過選擇,你希望某一種除蟲鳥遷入,就做怎樣的鳥窩,是不自然的生態。因此,工人新村一度就是各工廠「積極工人」入住的所在。大妹妹的娘如果住在此地,早就「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」了。

可否調用您的經驗,談談你熟悉的工人類型嗎?

只能憑印象講了,我熟悉的里弄工廠,有幾個大廠來的工人師傅。一個是熱血的,回憶一九四九年,他說「解放了我們就去遊行慶祝啊」的那種,為人溫和,從不談所謂「階級矛盾」等等名堂。另兩個也完全是個人主義的師傅,沒強烈的政治觀念,屬於「逍遙派」那種老工人。我小說裡有這些師傅的影子。八○年代初一個師傅告訴我,解放前他很有錢,時髦,可以去大世界玩舞女。比如小毛的爸爸,曾是英商電車公司工人,過去到處玩,結婚了才改好了。小毛媽媽信教,對他講:你剛生出來就是有罪的,你要好好贖罪。那時英商電車公司只招男工,售票員「揩油」票款,不給乘客票根。這就看怎麼理解了,可以說他們「揩油」,是揩外國資本家的油,是革命的。他們同時又認為,這樣的外國公司有保障,等於今天外資企業,家裡老婆生小孩、補牙齒、生病所花的費用全報銷,待遇很高,據說,老外資本家回國前還故意給他們加一回工資。解放後工資調級,學徒一月十八元,八級老工人的工資高,二百元,三百元都有。

比如小毛媽媽,原型裡有我北方務農朋友母親的影子,原是滬西日本紗廠女工。八○年代我到他家玩,她說舊社會她的收入很高,細紗車間「接紗頭」必須年紀輕,眼明手快。她每個月發了工資,就到「大自鳴鐘」金店買一個金戒指。她說:「小金猜猜看,我當時買了多少金戒指?」我說「猜不出來」。「有一絹頭包啊。」絹頭就是手帕。

在您的小說裡,寫解放後上海總工會向中央彙報,宏大敘事夾帶很多「八卦」。正巧在看一篇《新國家與舊工人:一九五二年上海私營工廠的民主改革運動》,裡面提到聶雲台的上海恒豐紗廠有不少湖南人,一九二九年同是湖南籍的劉少奇,通過這種幫口觀念去接觸工人。

一般都說上海是年輕小漁村,我眼裡它是歷史堆疊的老城,任何話題都很老舊很複雜,比如說工人,從來就不是鐵板一塊那麼簡單。我寫了工人拳師,他懂政治,「文革」開始吩咐徒弟不亂說亂動。拳師看得多了,回憶他師傅的工人傳統,上世紀二○、三○年代,上海有多少工人參加青幫,幫會最早操作各種工潮,發動罷工,那時代的工人都有幫,五花八門,各種類型同鄉會。記得列寧說「工人階級無祖國」,我的理解是,工人只憑收入、待遇、技術吃飯,尤其歐洲工人,到哪也是幹,沒有祖國觀念。列寧是歐洲背景,中世紀歐洲民間有名的話是——「『祖國』來了,快跑吧。」因為歐洲歷史頻繁地分分合合,老百姓恐懼。工人的類別,一直非常複雜,以往我們寫作不提這一塊,即使到了「文革」,工人之間常也互相揭發,比如某工人和過去資本家廠主「相互勾結」現象——其實不少產業工人和資方就是親戚,不是勾結是同鄉的關係,私交當然不錯。意思是光依靠我們以為的階級分析,仍然是分不明白想不清楚,高級技術工人與外國老闆之間不完全是簡單的剝削被剝削關係。舊時代工人工會,跟杜月笙來往、跟國民黨黃色工會來往,跟資本家老闆的關係,跟共產黨的關係,錯綜複雜。上世紀國共合作,共產黨被允許入國民黨,然後到工人群落搞「工運」,借助幫會和同鄉會頭子運作呼籲,舊上海總工會主席朱學范拜幫會的「老頭子」,在老西門關帝廟內燒香磕頭,變成「杜門十二將」……

最近法國哲學家斯蒂格勒談道:工人和無產階級其實差別是比較大,包括不少工人的技術、想法、人脈網路都不一樣。

「工人階級」只是大歸類,實際還可以分三六九等,一直到十八等,有底層的,苦的——曾經的滬劇《星星之火》對上一代人影響非常大,日本資方殺包身工的事,現在深圳富士康的跳樓自殺又怎樣?群體複雜,自主能力強,有革命自覺,有惰性,盲從性,犬牙交錯,非技術工人的地位一直最低,裡面有多少層的分別?也更容易誤導。過去碼頭工人沒技術,因此希望由幫會控制和保護,裡外有流氓。在上海,地緣派別裡的廣東人、寧波人技術工人多,蘇北籍工人一般憑勞力吃飯,很多是農民,比如黃包車工人,一九三○年代的共產黨都沒辦法發動和教育他們,他們只想來上海拉兩年車,就回家種地去了,他們最苦受壓迫最深,層層盤剝,掙點錢就走。但他們的成分是農民還是工人?馬克思說農民階級是不革命的,而且是保守的,甚至是反動的,這究竟怎麼弄。

我過去住的曹楊新村,鄰居有不少是非技術工人,文化程度低,所謂立場就是看報看的,每天早上可以捧一本《毛選》坐在大門口看。技術工人聰明,有文化,有個人立場,少部分願意搞運動,罷工。大部分像小毛的師傅,憑技術吃飯。另外就剛才講的,當時上海不少的工人和農民階級更接近,和歐洲不一樣。幾年前外灘美術館「農民達芬奇」(編註:當代藝術家蔡國強於二○一○年五月規劃的展覽)那樣的,農民也像工人。

今天來看,當年最後的工人都到退休年紀,換句話說,上海承載的工人空間和特點都已經漸漸消失了?

是第三產業發達的原因?我不知道。工人在上海的位置講,究竟處於怎樣的狀態才正常?我記得一九八○年代,在滬西文化宮碰到一個日本研究生,她來上海寫論文,題目是《三○年代日資紗廠在滬西的分析》,滬西蘇州河非常有工廠歷史韻味,南岸是工廠、高級職員宿舍,北岸是以前的貧民窟、工人居住地盤。那時她常去老工人家採訪,對滬西工人工廠如數家珍,她有一幅三○年代日文版的《滬西蘇州河流域中資日資紗廠分布圖》,我很吃驚,覺得日本人的研究精神那麼認真。

工人地位曾經一度提到非常高的程度,包括工會作用,因為上海是工人最多的幾個歷史時代吧,民國時代、計劃經濟時代,中國大部分商品都由上海工人生產,憑票購買,多麼高大上。其實一九四九年後,工廠包括工人,失去的是自由競爭背景,工廠、工人和產品進入了計劃,三者在客觀上都是封閉狀態,等我一九七○年代進廠,三者的地位已走下坡路,他們的競爭者,包括農民階級,就是新興的農村企業,社辦廠跟你競爭,等於現在的老外灘舊金融一條街,真正的核心卻移到對面陸家嘴了,兩岸怎麼較勁?老外灘更多是有象徵性意味罷了。「工人地位」是具體說法,肯定是默默無聞了,只能代表了一種舊風景,代表舊時代的那些手錶廠、紡織廠、香料廠……上海拆掉那麼多的舊廠,這種舊象徵就落幕了。十多年前我參觀鼎鼎大名的「海鷗」照相機廠,進去一看,大廠房是空的,只存了一角,二十平方米小工作室。朋友說這是一個老職工承包的,專做老牌「海鷗」鍍金方鏡照相機,幾萬平方米的廠,都做房地產了,只剩一小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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