OB書評|青春難以承受之重:金宇澄的文革敘述
「金宇澄」這個名字,因《繁花》而躍入華文讀者的視野。2012年《繁花》發表後,幾乎得遍中國文壇各項大獎,成為新世紀的文壇傳奇,作品的文字風格、別出心裁的書寫命意,都令人驚艷。許多讀者不禁會問:這個神祕的作家是誰?是憑空而來?或是停筆多年的隱世高手?
原來他是一位藏身編輯檯多年的成名作家。
就在你想著,金宇澄是不是只有曇花一現的熱度時,他又有作品問世,而且一推出就是三本,氣魄極大。近日出版的作品選輯,包括收錄9篇短篇小說的《方島》、中篇小說《輕寒》,以及依紀實故事改寫成的虛構小說《碗》,創作的時間跨度長達30年,可以看成是過去作品的精華;主題內容則環繞著文革或前文革時期,顯現一種深刻的歷史烙痕或生命印記。
然而,這個作家不管在出身背景和寫作題材上,總讓我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。他一直提醒著我另一位出身上海,同樣書寫上海情事和文革背景的作家,如今流亡海外的李劼。
如果從文化大革命開始的1966年5月算起,到今天已經是半個世紀過去了,為甚麼還有作家以文革為題材,繼續書寫?是抗議?是為歷史見證?或者只是為自己的青春殤悼?
反過來說,那一代的知青,所謂的「老三屆」,至今已是坐六望七之齡,檢視自己的人生軌跡,創作的初心,也就不難明白了。
儘管如此,以文革為背景寫成的名作終究是太多了,不管是70年代台灣首見的《天讎》、80年代紅極一時的《芙蓉鎮》、《棋王》,或90年代的《一滴淚》……這些不同時期的作品,不管是紅衛兵、下鄉知青或歸國的右派學人,幾乎全都以男性視角作為敘述者來開展敘述,少有從女知青的角度來著眼。21世紀,李劼的《毛時代》是首見以女知青遭遇為敘述主體的文革小說,然而,敘述觀點仍是男性,這其實也反映某種不言自明的女性處境或顧忌。
與《毛時代》的線性敘述不同,金宇澄筆下的文革記憶,又是另一種呈現,雖仍跳不脫男性敘述者的角度,卻更為委婉朦朧,地點則從《毛時代》的崇明島,轉移到《碗》故事中的東北嫩江。這不只是另一條十萬里長征的道路,也顯現出文革主題的不同面貌。
《碗》先從一名女知青死在下放的農場水井開展,然後,時序跳到30年後,當年農場的上海知青聚會,要重返東北的青春葬場,這時卻有個局外人加入了:死者小英的女兒,要和這些素昧平生的叔伯阿姨,一起重返農場祭墳。意外攪動更多的情緒,情況變得複雜。但還不僅止於此,電視台也要以記錄片的方式,跟隨拍攝這段旅程,定調為「青春豪情」,重揭一頁遺忘的血色過去……
「青春豪情」聽起來奔放,實則沉重,它是以青春和生命來奠基,並以死亡揭幕。一整代的知青,因文革十年而徹底轉變了人生的方向,有人因此永留墳場,青春停格,成了孤魂。這部以紀實為本發展的小說,其實也在描述一部紀錄片的拍攝過程。死亡的陰影綿亙,鋪成主調,它同時也以法國藝術唯美的紀錄片《永遠》(Forever)來作為反襯,喻意不言自明。
《永遠》是以位於巴黎,世界上最美麗、最知名的公墓之一拉雪茲神父公墓展開,這個來自世界各地極富才華藝術家們的安葬地,藝文氣息極濃。《青春豪情》則不然,主場景是位在世人遺忘的東北農場一角,葬的是不知名的男女青年。小說《碗》中有大段落關於知青歷史的分疏,雖加重了紀實和知性層次,卻減弱了小說的凝練和推進的力道,反而又回到原來的紀實主調。
同樣以文革為主題的短篇小說集《方島》,收錄了9篇短篇小說,可與《碗》彼此參照,互為文本。《碗》中所沒有刻畫的,饒富俄羅斯異國色彩、有如異境的農場整體環境,在這部作品集中以不同的敘述者和角度來交互投射。隨著季節變換,引領讀者進入了這遺世獨立的東北集體農場。
雖是短篇小說合集,《方島》一樣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下,有離奇的死亡,也有難堪的生存處境,更有女知青的浪漫情懷,渲染出一種魔幻的氣息,小說味十足。然而,最離奇的還是敘述本身。當你以為作者要為死者伸冤或揭開死亡的真相時,他又把焦點拉遠,轉而描述同步開展的農場生活,彷彿死得不明不白的青春,正是呼應這個不清不楚的時代。小說集中也收進了作者在文壇初露啼聲的得獎作品〈風中鳥〉,以農場的製棺師為主角,呈現著難以想像的觀察視角,鬼氣陰森,驚悚懾人。
《輕寒》是整套書中獨立於文革敘述的中篇小說,場景也跳開了東北嫩江的集合農場,和繁華鼎盛的上海,來到了水道縱橫的水鄉。時代背景是比文革更早的民國初年,吏治不清,盜匪日寇交互為患,小鎮生活,危機四伏,鎮民人人自危。小說的開場氛圍,讓我聯想起魯迅的〈在酒樓上〉。以為是中年的懷舊,然而隨著小說的開展,一再轉換的場景,一再衍生的事件,讓人如墮五里霧中。分不清善惡的角色,充滿比死亡更離奇的神祕失蹤,彷彿背後有一隻惡意操弄的手,但目的不明。一個三不管的地帶,一個三不是的時代,十足的詭譎朦朧。
《輕寒》整部小說敘述的方式和呈現的氛圍,充滿了曖昧的懸念,肉舖的氣味彷彿洩露了一切線索,又甚麼也沒揭露,讓人一路閱讀到底,只感覺到一種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死寂氣息,一如這難以逃離的水鄉。
金宇澄在《我們並不知道》序言中所說:「對固有的記憶提出疑義,不必為一個結構寫下去,凡不需說的,就該沉默。」剛好回答了我閱讀作品時的疑惑。這樣的疑惑,來自於鋪陳的結構和敘述風格,在似斷未斷的敘述脈絡,小說形成一種內在的張力,引領讀者進行閱讀,加入自己的投射。
這樣的風格,對照於以往閱讀過的所謂「文革小說」,也是少見的。姑且不論是否有所謂「文革小說」這樣的類型,對一整代「老三屆」的知青來說,文革所造成的青春斲喪,或生命的荒涼感,始終難以填補,因此也成了一再重返的創作母題。
原文刊載於:Openbook閱讀誌